? 夜幕下的上海,霓虹闪烁,纸醉金迷,一片亡国的繁荣景象。
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拥挤的南京路,转了一个弯,拐进一条胡同,胡同两边挂满了各样的红色灯笼,灯笼下站满了浓妆艳抹的妓女,还有戴着毡帽、叨着烟头的地痞。
车开进来,妓女们挥着丝巾招揽生意,汽车却加着油一直冲过去,转进一条漆黑寂静的小巷。
车停了,司机打开了车门,陆云川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下了车,戴上帽子,习惯性地打发司机回去。“明天早上再来接我。”
司机应了一句,开着车走了。这里是青红帮的地盘,无需为安全担心。这几个月,陆云川经常在这里过夜。
陆云川几年前结过婚,妻子是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儿,虽说不上天设地合,夫妻间也算恩爱美满。但好景不长,妻子在分娩时碰上难产,捱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从鬼门关挣回来,连孩子都夭折了。
这件事对陆云川颇为打击,使他想到这么多年自己毕竟做的多是伤天害理的事,冥冥中注定是要遭报应的,从此死了结婚生子的念头,偶尔逛逛窑子,包上几个不太得意的小明星,以慰寂寥。
陆云川摸黑上着楼梯,还在想着心事。刚才森的那一番话令他突然意识到森的确是长大了,连思想也开始成熟起来。
血终究是浓于水的。无论他如何任性及顽劣,骨子里却有着和老爷子一样的非凡和敏锐。这种个性平时是不表露的,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显现无遗。
陆云川感到有种莫名的压力,犹如芒刺在后,令他不安。
推开门,丫头小莲迎上来,接过他手上的礼帽,陆云川径直走到里间。一个烫着卷发、脸上涂满了脂粉的女人坐在镜子前,不甚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眉。
她看了又画,画了又看,依然是不满意。从镜子里看见陆云川,也不回头,只看着镜子里的陆云川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陆云川懒得理会她,蹬了鞋,合衣靠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继续想心事。
女人皱了皱眉,靠了过来,嗲声嗲气地说:“怎么了,我的陆爷,不舒服?”
陆云川不答理她,女人的兴致却上来了,伸出粉白的玉手,细细的手指上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在陆云川眼前晃动,“漂亮吗?今天瑞琪祥八折。”
陆云川看着那纤细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面,突然厌恶起来。再看着面前摇动媚笑着的这张沾满了脂粉的脸,还有刺鼻的茉莉花香味,忍无可忍起来。
这几个月,他经常在曼莉这里过夜,就在前几天,也还觉得这个女人是可爱的,但现在,这张粉饰过的脸虚假起来,飘忽起来,使他想到他曾经那么近、那么真切地看见沈君瑜那张没有任何修饰的脸,和那双无法全部遮掩在旗袍里、粉嫩微红的脚趾。
女人,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这个女人是罗世森的,而森是自己的兄弟。他又想起了森,头疼得厉害。
“你到底怎么了?”曼莉在他身上撒着娇。
陆云川厌恶地推开她,不客气地说:“去把你的脸洗干净。”
“讨厌!”曼莉不高兴地扭着腰走进浴室。看着她扭动的腰肢,陆云川告诉自己,以后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曼莉很不情愿地在浴室洗脸,猜不透陆云川何以一反常态。
陆云川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继续想心事,眼前老是晃动着沈君瑜的脸和那微红的脚趾,忽然醒觉曼莉的脸好像洗得太久了,这个一向爱喧嚷的女人现在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脑筋还没转过来,一支冰冷的枪管已抵在他的头上。
一股冷气一下子从头顶寒到了心底,杂乱的心反而安定了。
“最多亦不过如此。”他陆云川被人用枪抵住脑袋也不是第一次,生与死,对他这种人,是见惯了。
“开枪啊,不开是孬种!”他冷冷地说。
拿枪的人被他的冷静震慑住了,有点不知所措。陆云川更镇定了,连一滴冷汗都没流。
“陆先生,真了不起,佩服,佩服!”一个人拍着手掌走出来,一身笔挺的西服,戴一副金丝眼镜。
木村雄一。陆云川心里发冷,今晚,可能是在劫难逃了。他有点后悔,自己只一味替老爷子安排防范,他以为日本人的枪口只会对着老爷子,没想到他们的枪口先转向了自己。
但若只是想要他陆云川的命,又何需木村亲自出面。陆云川隐约猜测出木村此行的目地,心中暗暗发笑,对木村更加鄙视起来。
木村打量着陆云川,对于眼前的这个中国人,他知道是绝不易让他屈服的。他在陆云川对面坐下,示意拿枪的人向后退一点,使陆云川可以坐直身子。但枪还是不能太远,听说,陆云川是有着一身真功夫的。
陆云川坐直了身子,更显出沉着和冷静,“木村司令想见在下,非得用这种法子么?”他带着鄙夷。
“惭愧,惭愧。久仰陆先生大名,果然名不虚传。”木村的中国话很流利,“整个上海滩,最让我看得起的就是陆先生了。”
陆云川不为所动。木村换了语气,“陆先生是聪明人,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相信陆先生不会不懂。”
陆云川淡淡一笑:“可惜,你是日本人。中国还有一句话:志不同,不相谋。木村司令一定也听过的。”
“陆先生的气节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木村站起身,缓缓踱了几步,盯着陆云川,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种狡诈和残酷,“一个死了的民族英雄究竟有多大的价值呢?”
“我陆某人只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族英雄这四个字我还配不上。”陆云川俨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像陆先生这样的中国人真是难得,在上海滩,也算屈指可数,只可惜,陆先生不是姓罗的。”木村颇为遗憾地叹息着。
陆云川被刺到痛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没有说话。木村盯着他,缓缓搓着手,“上海滩龙争虎斗,陆先生在青红帮十几年来出生入死,也只不过是个马前卒子。”
陆云川紧紧闭着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见过罗继祖的儿子,一表人才,很有作为的样子。父业子承,陆先生的处境堪忧啊!”
陆云川冷冷地说:“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不必木村司令费心。”
“我忘记了陆先生是个中国人。”木村笑了笑,“中国之所以不进步,就是因为中国人太默守陈规了。”
“我很不想杀死陆先生,想看一看一个骄傲的中国人因为愚蠢的骨气如何忍受别人永远站在他的头上指手划脚。”木村大笑起来,笑声好像锯子,拉着陆云川本来就有裂痕的心。
然而,他告诉自己,木村的居心是显见的,他陆云川不会被日本人利用。他也相信自己对青红帮永远都是重要的,他了解森对帮会的憎恶,是绝不会回来的。他绝不能因为木村几句话而动摇。战争是会很快结束,他得继承着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忠义,这是陆家无上的荣誉。
他陆云川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
木村止住笑声,惊异于陆云川的坚韧。也许他低估了这个中国人,但他并不完全死心,在屋里踱着步,许久的沉默令空气异常窒息。
木村做了个手势,让那个拿枪的人退出去。“陆先生,我不会杀你。”
陆云川有些遗憾了,想要做英雄,木村竟不成全。
“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很需要青红帮这样的帮会的支持,我们不但不会铲除帮会势力,反而会大力地扶持,不过,罗继祖是一定要死的。”木村做了个“杀”的手势,“凡是不跟皇军合作的人,一定要铲除。他死了,罗世森就一定会回来执掌青红帮,这就是中国人的孝道。”
他叹息着:“那时候,陆先生就只能永远屈居人下了。”
“你要是真的有把握杀得死老爷子,又何必来找我?”
陆云川一语出口,立刻就开始后悔。开了口,无疑是告诉木村他动了心。他闭紧嘴,决定再不开口。
做不成英雄,陆云川就不得不为以后打算。木村这一步是走对了。
他眼中放出得意的光芒。他转过身,不让这种得意刺伤骄傲的陆云川。“跟我合作对陆先生绝对是有益处的。杀了罗继祖,罗世森只是个傀儡,有皇军的协助,你可以轻而易举控制青红帮以至于整个上海帮会。到那时,只怕陆先生再不会将小小一个青红帮看在眼里了。”
陆云川终于忍不住说:“那我不是你的傀儡吗?”
木村笑了,“可以这么说,但只是暂时性的。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后,陆先生在上海的地位是牢固不变的。”
“要是这场战争你们输了呢?”陆云川不动声色。
“天皇的圣战必胜!”木村踱着步,“不过,万一中国侥幸赢了,对陆先生依旧毫无妨碍,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合作。这笔交易,你是稳赚不赔的。”
陆云川不说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杀老爷子是无益的,他已经老了。”
木村眼中发着光,等着他说下去。陆云川咬着牙,用了最大的决心,讲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口的话:“要杀就杀罗世森。”
这句话说出来,全身霍然轻松了,如释重负,才知道这句话原来埋在心里很久了。
强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路都匆匆的,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一个。
少男像所有上海太太一样,抱着一堆绒线在织毛衣。毛衣织了多长,其实并不知道,她只在担心强。
只要每天强一出门,她的心就悬了起来,一直要到他进门,才落得下来。如果半夜响起警报或枪声,家里也不安全了,她会整个蹦起来,摸一摸强还在身边,紧紧抱住他,稍稍定下心来,兔子一样张着耳朵,直到四周万籁寂静为止。
君瑜当然不能理会少男的紧张,趴在桌上,认真补着雅如结婚的那一页稿,写完了,像完成了件大事,慎重放好,微笑着看少男,“终于结了,这回全好了。”
少男醒过神来,发现手中毛衣织错了,一边拆,一边抱怨:“你就全好了,我这可全错了。”
“活该,”君瑜打趣着,“自找的。花时间织这个,不如买一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真变成贤妻良母了?”
少男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事做,时间才不会那么慢,我这是在熬呢,你哪里会懂?”
“不至于吧,就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不每天都一块吗?”君瑜掩着嘴笑。
“说什么啊?”少男脸红了,“你以为我像你?”
“我怎么?”君瑜不以为然。
“要去你就去,去了就别来!”少男学着她的口气,君瑜的脸也红了,跳起来去打她。少男丢下手中的毛衣,两个人闹成一团。楼下房东太太用上海腔极浓的国语喊:“沈小姐,有客人!”
少男叫起来:“带保镖的来了。”不等君瑜反应,已拉开门冲下楼梯。
一个穿着黑西服,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楼下,少男还未看清楚面目,却猛然瞥见旁边汽车上一支白底鲜红的太阳旗,惊出一身汗,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那男人却弯腰鞠躬:“沈小姐,久仰了。”抬起头,才发现认错了人,也有些侷促。
少男定了定神,“你是谁?”
那人向少男身后张望了一下,君瑜已从楼梯上下来了,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有点眼熟,却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那人却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很礼貌地说:“沈小姐,久仰了。”
“我不认识你。”君瑜有点疑惑。
那人笑一笑:“在下木村雄一,有幸拜读了沈小姐几篇文章,颇受感动,今日专程前来拜访。”
“日本人也懂中国文章。”君瑜心里说,觉得木村国语流畅,比许多上海人犹有过之,心里倒是没有敌意了。
木村看出君瑜对他并不反感,接着说:“在下想请沈小姐共进午餐,不知沈小姐肯不肯赏面?”
君瑜看一眼他身后的汽车,“插着日本旗的车,我不坐。”
少男都有些惊讶君瑜的直接。木村也怔了怔,但并不恼怒,转身从车里抱出一撂书来,“这是几部很传统的日本小说,送给沈小姐,也算是文化交流吧。”
君瑜有些惊喜,接过来,也忘了道谢,不顾木村就在面前,自顾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转身上楼,上到一半,觉得不对,回头对木村一笑:“谢谢你的书,饭就不吃了。”
她上了楼,木村还在楼下呆呆站着,那回眸一笑使他有点迷醉了,金丝眼镜再也挡不住贪婪垂涎的目光。少男看见了这目光,忍不住狠狠瞪了木村一眼,转身上了楼,趴在窗口,直至汽车消失视野,才忿忿地说:“你连日本人也结交?”
“太好了。”君瑜埋在书里,胡乱应着。
“好?”少男跳起来,劈手将书夺过来,“你还说好?他那双眼睛,早把你剥光了。”
“啊?什么?”君瑜莫名其妙,又忍不住的兴奋,“真的很不错,想不到日本也有这么好的小说。”
少男气愤地把书丢在君瑜身上,“我看你看书看得疯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日本在侵略中国,在屠杀我们的同胞,你居然说日本好?”
“这是文化交流,怎么可以和战争混为一谈?”君瑜有点委屈。
“文化交流?我看是文化侵略!”
“我不管什么侵略,我只知道这些全是好书。”君瑜低下头,继续看书。
少男气得转头不理她了,“看吧,看吧!反正就算亡了国你也无所谓。难怪强说你颓废,我看你何止颓废,是无可救药了。”
她发现君瑜根本没有听,咬咬牙,不说话了。隔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安,夺过君瑜的书,“我跟你说,那日本人没安好心,你小心一点。”
“知道了,不是没有去吃饭吗,还不行?”
少男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傍晚,强一直没有回来。让少男兴奋的是,终于看见了君瑜的男朋友。
森邀请少男和君瑜在百乐门共进晚餐,少男并不介意出入这种地方,在上海,有身份和人缘,对强的工作很有益处。
森彬彬有礼地替君瑜拉椅子,安排她坐好,又帮少男拉椅子。君瑜是坦然受之,少男却有些不习惯,慌乱中,碰到森的手。森歉意地笑一笑,叫侍应倒了杯热水,递给她,“你冷吧,暖一暖。”
少男惊讶于森的细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接过来,握在手上旋转着,偷眼瞟一瞟他,想起什么,问:“罗先生做什么生意?”
“航运公司,普通职员而已。”森很礼貌地回答。
“普通职员有司机还带保镖?进出百乐门,侍应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森耸耸肩苦笑,不知怎么解释。君瑜喝着水,冷冷说:“他老爷子是这里的大老板,谁敢不对他敬畏三分。”
“青帮?”少男有些惊讶。
森苦笑,“别听她乱说。我父亲是帮会中人,不过,不是青帮,是青红帮。至于我,真的只是在外面做事,只是时局乱,所以才多点人在身边。”他拿起菜单,“我帮你们叫菜吧。”
少男看一眼,全是法文,眨着眼睛,“你会法语?”
“在法国留了几年学,只是没有什么成就。”
“在巴黎吧?难怪……少男看了君瑜一眼,“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是吗?她没有说过。”森有点愕然。
“为了去巴黎,她闹了两年,可惜她那个又顽固又官僚的爹,终是没有成功。”少男一古脑地说。
君瑜瞪了少男一眼:“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少男顽皮地伸了伸舌头,对森说:“哎,那天你跟她讲的那个‘jet’aime.’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一听就那么开心?”
君瑜脸立刻红了,敲了敲桌子,“死丫头,再这么多话。”森愉快地笑了笑,开始喜欢起少男的率直了。
侍应熟练地在桌上摆好刀叉,少男明白过来,压着嗓子对君瑜说:“死了,我不会用。”
“活该!谁让你那么多话,也得让你难堪一回。”君瑜幸灾乐祸地笑。
森听见了,微微一笑:“没关系,很容易的。中国人的手指比西洋人灵活,他们用筷子可笨多了。”
少男笑了,轻松了许多,森给她暗示,她很快熟练起来,眼神又开始活跃了,“我觉得你留了洋,又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却只做个普通的小职员,太可惜了!”
“怎么才算不可惜?”森送了一块牛排进嘴里。
“现在打仗,要亡国了!”少男很认真地,“中国人就要变成亡国奴了。”她加重了语气。
“那么,贵先生是做什么的?”森很礼貌地,却又隐隐有些不平。
“你怎么知道我有先生?”少男叫起来。
森微微一笑,“昨天刚巧在楼梯上遇到,很出众啊。”
少男眨眨眼冲着君瑜笑,“听到了没有,人家可是把你盯紧了,你那里上上下下的男人,他可一个都没有放过。”
君瑜羞涩地拍了她一下,森也笑了,却忘了刚才的问题。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很愉快。这时,木村雄一抬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森背对着他,并没有看见,只听见一个有点怪怪的声音:“沈小姐,我们真是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
君瑜微微笑了笑,点点头算是回应。
森转过头,碰上木村的目光,两人都有点惊愕。“木村司令官?”森转身望着君瑜,“你们认识?”
“木村先生看过我的连载,送了几部日本小说给我。”君瑜没察觉什么,反应很平淡。
木村欣然道:“罗先生,幸会,幸会。在下拜访过令尊,罗先生果然颇有令尊之风范。”
“承谢了。”森冷冷地说。
木村看一看沈君瑜,“想不到罗先生也认识沈小姐。”
“不止认识,她是我的未婚妻。”森不卑不亢地说。
木村“哦”了一声,打量着森,很复杂的表情,目光闪动着,“郎才女貌,好,很好!那在下就不打扰三位了。”他悻悻地离开。
森看着木村离去,已没有吃饭的兴致,“我们走吧。”少男有点紧张地问:“这个木村究竟是什么人?”
“日军驻沪司令官。”
少男差点跳起来,心忍不住一阵狂跳,看了看君瑜,没有说话,心里却更加不安起来。
森伸手想唤侍应结帐,却被君瑜止住,“没见过你们这么有民族仇恨感的人,管他什么司令官,也不过是个日本人,我还没有吃完呢!”
森无奈叹了口气,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
君瑜继续吃牛排,又看看少男,“不带点东西给你的大胡子?你吃饱了,他还饿着呢?”
少男也醒悟过来,“是呀,我把他给忘了。”
森却忍不住问:“什么大胡子?”
少男和君瑜一起大笑:“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呀。”
强就着台灯,伏在桌上专心写传单,听见“咯咯”的笑声,就知道少男回来了。
脚步声很嘈杂,他小心地吹干墨渍,将传单收到抽屉里锁上,重又铺平一张纸,对着字贴,开始临摹。
少男打开门,在桌子上放下饭盒,“快趁热吃吧。”
强看了看门外,看见森对他点头微笑,他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森跟着君瑜进了屋,关上门。
少男也关了门,脸上不见了笑容,带着紧张,“今天我见到一个人。”
“什么人?”强大口地吃着饭,没抬头。
“日军司令官木村雄一。”她不等强反应,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们跟组织申请,干掉他!”
强吃进去的饭差点呛出来,吃惊地看着她,“干掉他?为什么?”
“他这个刽子手,杀了多少中国人,不该杀吗?”
强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少男低下头,“我知道很冒险,可是……”强仍静静地看着她,被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终于说了实话,“这个混蛋打君瑜的主意。”
她看看君瑜房间的方向,“君瑜太天真了,除了她自己心里那个世界,什么也不懂。危险就在面前,她看不见,我怕她会出事。”
强沉默了许久,犹豫地说:“这不是小事,组织上不会通过的。我们来上海的工作不是暗杀。”
少男泄气了,“可是君瑜怎么办?木村盯上了她,又知道她和罗世森的关系,我怕他会下毒手。”
“罗世森?刚才那个?”
“嗯。他们就要结婚了。”
“他不是有保镖吗?”
“就那两个保镖,对付得了日本人的机枪大炮?再说,他们保护的是罗世森,又不是君瑜。”
强继续吃饭,不说话。少男生气地靠在床边瞪着他,半晌,冒出一句:“救什么国嘛,连面前的都救不了。”
强“啪”地合上饭盒,“我去想办法。”说完,丢下饭盒,戴上帽子,开门出去了。少男追出来,“你去哪里?”强已经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睡,不用等我。”
少男看着空空的楼梯,呆立了半晌。强做事一贯都极有原则,总会考虑再三才做决定,突然如此果断,倒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连三天都是阴雨绵绵,少男闷在屋子里,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强每天早出晚归,神色肃然,她隐隐预感到他已经开始策划行动。这却让她更加心悸,突然意识到这是如何的冒险。
中午,君瑜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推开少男的门,丢下伞,不顾满脚的泥泞,拉住少男,将一张报纸塞过来,“雅如和承孝结婚了!雅如和承孝结婚了!”
少男惊讶于君瑜的欣喜,看着她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整个人充满了少有的活力,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少男被她的幸福感染了,接过报纸,“是,雅如和承孝结婚了!再也不会有人分开他们了!”
她的眼睛竟也湿润了。在这喧哗乱世中,只剩下这一片净土,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保护君瑜,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她看着君瑜,眼中闪着泪光,忽然说:“君瑜,结婚吧。”
君瑜不笑了,望着窗外绵绵的雨丝,很久,才缓缓说:“我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为什么?”少男急起来,“你们都同居了。他不肯娶你?”
“不是,是我不肯嫁给他。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君瑜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
“准备?还要准备什么?”少男发火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还等你慢慢准备?”
君瑜转回头,故作轻松地一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天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他呢?他会陪着你这样自由自在下去吗?”少男扳着她的肩头,“你不要忘了,这里是中国。”她将“中国”两个字说得很重。
君瑜低下头,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实话。“不错,就因为这是中国。”她无奈地摇头,“罗老爷子不喜欢我,不是他的坚持,我们早分开了。”
少男怔了怔,咬着嘴唇,恼怒地跺了跺脚,转过身去,又转回来,“结婚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他喜欢你不就行了。留过洋的人,还这么封建?”
“这不是封建,只是孝道。”君瑜勉强笑了笑,“我有什么理由要他为了我落下个不孝之名。”
“就是封建!愚腐!”少男咬着牙。
“无所谓,不结反而好些。我也不想困在罗家的深楼大院里,这里才是我的世外桃源。”君瑜脸上的笑容悲凉而凄楚。
少男心里痛痛的,靠住墙,有些无力,“这世上根本没有世外桃源,你知道吗?”
君瑜用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圈,不说话。少男看看桌子上的报纸,“你骗自己而已,你心里想什么,全写在纸上了。不想结婚,雅如和承孝为什么要结婚?”
君瑜仍划着玻璃上的水雾,轻轻地说:“如果他再向我求一次婚,我就嫁给他。”说完了,转过身,自嘲地对少男一笑,“说笑呢,我才不嫁。”
少男看着她,心里暗暗叹气,不知道她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晚上,强回来了,抱着一只沉重的盒子。一进来,就关紧房门,把盒子慎重地塞进衣柜里。
少男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东西?”
强脱下帽子和围巾,“都准备好了,就这两天动手。为以防万一,你重新找个安全的地方,事一完马上就转移。”
“能成功吗?”少男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强握住她有些颤抖的手,她的手冰冷。强微微笑了笑:“那天斩钉截铁的是谁?怎么,还没动手,先害怕了?”
少男轻轻给了他一拳,扑在他肩上,“谁怕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心仿佛被什么揪着,“组织上同意了?”
“你不也说过他们不会同意吗?”强淡淡地说。
少男吃惊地抬起头来,“你没跟他们说?”
“没有,这件事我自己解决。”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少男看着强,有点不相信。强一向是极沉稳冷静的,她不知骂过他多少次冷血动物,这次这只冷血动物竟突然转了性,好像比她还没有理智。
她更担心起来,“你一个人,能行吗?”
“没问题,你等着看好了。”
少男不说话了。她也不敢跟君瑜说,暗暗找地方,准备随时搬家,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
森买到谭富英先生在沪演出的最后一天的戏票,兴冲冲地回家。
一进门,就觉出气氛很不对,父亲阴沉着脸坐地厅中,陆云川背着手,很小心地站在一旁,好像刚挨了老爷子的训斥,低着头,不敢做声。
看见森,老爷子的火立刻就窜了上来了,“你找的好女人,我们姓罗的脸都丢尽了。”
森有些心惊,很少看到父亲这样盛怒,连陆云川都被骂成这样,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硬着头皮上去,“爸,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还问我什么事?”老爷子将一张报纸摔在森的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
森捡起报纸,是今天的晚报,展开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报纸头版头条刊登着日军驻沪司令官木村雄一的座车在上海大饭店门口被炸毁的消息,巨幅的标题旁边霍然竟是沈君瑜和木村雄一在饭店门口的合影。
森连忙看下去,幸好座车爆炸的早一步,君瑜和木村还没有上车。但君瑜怎么会在木村雄一身边?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知道这一次祸闯大了。
老爷子怒气冲天,对着陆云川,“早叫你解决,你就这样阳奉阴违地拖着,现在全上海都看见了,我罗继祖的儿子的女人跟日本人的合影都登上报纸了。”他越说越气,“青红帮成了什么?我罗继祖成汉奸了。”
陆云川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老爷子又瞪着森,“跟日本人去吃饭,这就是你找的女人。”
“只是误会吧。”森讷讷地。
“误会?”老爷子眼睛瞪得更大,“我看你真是被那个女人迷昏了头,哪天被她出卖了都不知道。”他顿足捶胸,“我怎么就养了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
“我回去问她。”森负气转身就走。
老爷子又气又恨,吼道:“你给我站住!到现在你还要去见那个女人?”
森定住脚,转过身,“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
老爷子瞪着眼,看着森大步而去,狠狠跺了跺脚,上楼而去。陆云川慢慢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目光闪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森一路气冲冲回来,车未停稳,已下了车。上楼时,听见君瑜房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仔细一听,竟好像古老的日本音乐,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冲上楼去,一把推开了门。
君瑜正坐在床上,往桌子上整理着一堆书,吓了一跳,抬起头,“你来了。”
森铁青着脸,抓出留声机里的唱片就丢出门去。君瑜坐起来,愠怒地说:“你干什么?”森不说话,看一眼她手中的书,日本的,抢过来,没头没脑地摔出去。
“你疯了?”君瑜再忍不住,“为什么摔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森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君瑜看着他瞪得有些发红的眼睛,从未见过他如此地狂怒,惊呆了,肩膀被抓痛了也不知道。
“木村雄一是什么人,你跟他去吃饭?你知不知道他是个刽子手,他手里拿着屠刀在屠杀中国人?我们的同胞每天有多少人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在南京,他们就杀了三十多万中国百姓。
君瑜咬着唇,辩驳着:“那是战争,与我有什么相干?”
森气愤难当,把君瑜拉到窗子边,一把拉开窗帘,指着楼下自己的司机和保镖,“这些与你相干了吧?你以为我带着他们干什么,就是怕日本人的暗杀。木村雄一派人暗杀我父亲,已经不止一次了。”
君瑜吓住了,声音有点发颤:“你……你从没跟我说过。”
“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担心,想不到你会愚蠢到跟他去吃饭。你想告诉全上海,我罗世森要用自己的女人去讨好日本人?”
君瑜咬着嘴唇,受不了这种委屈,她从未将一件事想得这么复杂。她的性子也上来了,“好,是我错,是我连累了你。你走,再也不要上我这来,免得我坏了你的名声。”
看着她脸上慢慢滑下来的泪水,森的心震颤了一下,松开手,茫然无措地退了两步,绊到本书,一脚将书踢了出去,喘着气,瞪着君瑜。
少男在隔壁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门出来,正看见森将那本书踢出来,弯腰拾起来,走进屋,冷冷看着怒发冲冠的森,“她就是这样笨,你不是今天才知道。怕别人来骚扰她,你有本事,就把她娶回去。”
她搂住君瑜,君瑜扑在她身上,这会儿才终于哭出声来。
森无力地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不说话,只是叹气。少男轻抚着君瑜的头发,又心痛又埋怨,“是她的错吗?你有司机、有保镖,她有什么?”
“别哭了,你也有你的不是。我早说过那个日本人没安好心的,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她安慰着君瑜,帮她擦干了眼泪,“这里不安全,我们要搬了,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
君瑜抬起头,才看见强提着两只皮箱,站在门外。“你们要走?”她惊慌地问。
少男点点头,说:“跟我们走吧,我们保护你。”
君瑜擦了擦眼泪,又看看森,“没事了,我哪里也不去。”
少男急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能帮你的都……”她控制着自己没说出来,空握着拳头却没处用力,“老天不开眼,不炸死那王八蛋。”
“少男,走了。”强在外面说。
少男深深吸了口气,“你不跟我走也好,我们也未必能照顾你,跟着我们或许会更危险。”她看一眼森,心里又来了气,“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总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她松开手走出去,君瑜怔怔地站着,心里空空一片,看着少男要下楼了,才想起来,问:“你们搬哪里?”
少男勉强笑一笑:“现在还没准,改天我再通知你。”
强提着皮箱,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罗先生。”森抬起头,看着他。强微微一笑:“在巴黎,我见过你。”
“是吗?”森有点迷惑,想不起来。
“五年前,在巴黎一个中国留学生聚会中,你说过一句话:国难当头,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
森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巴黎,回到那股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之中,那时候的他,的确是有满腔热血和壮志雄心的。但对强还是没有印象。
强看着他,说:“当年我就是因为这句话回到了中国,想不到说这句话的人却忘却了。”
森惭愧起来,发现现在的自己,与当初的志向,实在相驳得太远了。
强很诚恳,“现在不妨把这句话回送给你:国难当头,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他顿了顿,看了看君瑜,“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逃避。”
强提着皮箱下了楼,极坚定地,没有一丝傍徨。森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起来,他站起来,将君瑜拥进怀里,“嫁给我吧,不要再拒绝我。”
君瑜靠在他的胸膛上,泪水奔涌而下。这句话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你爹会答应吗?”她心里仍有点怕。
“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勇气,我一定能争取到的。”森想起口袋里的戏票,“我订了明天大戏院谭先生的戏票,把老爷子哄高兴了,就跟他提。”
“这一次,我一定把他老人家惹气了,他会不会……”
森掩住她的嘴,“不怕,最多……”他心里突然晃过一个念头,自己也不由诧异,不敢说出口,话到嘴边改了口,“最多再离家出走。”
君瑜兴奋起来,“好啊,我们去巴黎,再也不回中国了。”
森躲开君瑜的眼睛,有些不自在的勉强笑了笑,“巴黎?太远了吧?”
君瑜没看出他笑得虚假,靠在他怀里,“再远我也不怕。你要真带我去巴黎,我连书也不要了。”
“好,你说不要的。”森笑着把脚下的书踢了出去,关上了门。
深夜。君瑜已熟睡了,森靠在床头,仍想着刚才那个突然腾起的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想起强看他的目光,想起少男说:现在打仗,要亡国了!中国人就要变成亡国奴了!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他寻找着当年的雄心壮志。他一直抱怨救国无门,其实路早就在他脚下。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激烈的跳动,全身的热血都在澎湃。这时,君瑜翻了个身,白皙的手臂垂在他身上。
他想起了他还有君瑜,他的那个念头,君瑜是一定不会赞同的。有些犹豫了,拿不定主意,发现自己致命的弱点,就是君瑜。
看着身旁沉睡中恬静的君瑜,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似烟消云散。中国有四万万伍仟万人,多少他一个,是不重要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怕原谅不了自己,思想由清晰变得混淆,终于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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